深圳贷款卡强制评级背后：10亿灰色利益链隐现

 　　多年来，近万家深圳借款企业不得不接受一项被认为形同虚设的资信评估，原因是不交钱评估，贷款卡就无法年审，也就无法从银行获得贷款。

　　深圳，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之地，曾在22年前首创了贷款证，此后发展为普及全国的贷款卡制度，这是深圳金融史上最值得骄傲的成就之一。

　　然而，多年来，近万家深圳借款企业不得不接受一项被认为形同虚设的资信评估，原因是不交钱评估，贷款卡就无法年审，也就无法从银行获得贷款。

　　这项资信评估虽遭广泛质疑，但依然在无法可依的情况下强推多年，涉及利益上10亿元。不过好消息是，中国人民银行深圳市中心支行(下称“深圳人行”)正在酝酿作出调整，这项评估业务有望在明年退出。深圳当地企业界人士表示，如果真能取消，那就正应了一句古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9月3日，《第一财经日报》记者联系到深圳人行办公室有关人士，该人士称暂不便向媒体作出表态。

　　评级机构“卖发票”

　　2013年8月初的一天，和往年一样，除了带着营业执照副本和财务报告等材料，林娟(化名)还拿了一张数日前刚领到的发票，来到位于深圳市福田区泰然工业园雪松大厦。该大厦A座一楼是深圳人行指定的贷款卡办理及年审点。

　　林娟是深圳龙岗一家制造企业的财务经理，这是她连续第7年办理贷款卡年审。

　　在林娟看来，手里的这张发票意义非凡。为了开到这张发票，林娟交了两万元的资信评估费用。林娟之前每年都要交这个钱，不交的话评级机构就不给发票，没有发票就过不了贷款卡年审，也就不可能从银行贷到钱。

　　因此，每到快要做贷款卡年审的时候，就会有评级公司主动给她打电话，让她直接过去缴纳资信评估费用，以换取发票，而评级报告最快得两三个月才能出来。

　　不过，林娟清楚地记得，在深圳人行公示的贷款卡年审指南中，并未要求出具企业资信评估报告。

　　“实际上，评级机构的人，除了打电话找我要钱，从来没有到我们公司做过调查，有时甚至不要我们提供公司基本信息和财务报表，这算什么评级报告?”林娟向本报记者称。

　　林娟很难想象，在一些评级机构内部，他们自己就将这项业务戏称为“卖发票”。一名深圳当地的评级机构人士告诉记者：“做这块评级的分析师要写的报告太多，往往是闭门写报告，不可能起到任何风险提示作用。”

　　上述评级机构人士说：“为了减少成本，实现利益最大化，评级机构分析师配备普遍不足。在高峰期的时候，一个分析师单月要写数十份报告，一天一份，完全就是走过场。”

　　与林娟相熟的银行客户经理曾经多次告诉林娟，银行的人并不会看这个所谓的评级报告。

　　深圳当地一家商业银行支行行长也向本报记者表示：“每家银行都有自己的内部评级系统，在发放贷款前，银行都会给企业做个评级，用于评估风险、确定额度等。不知道深圳人行要求企业做这个评估报告有什么意义?”

　　“既然没用，那还要这个评级报告做什么?每年花两万块又是为什么?”这样的疑虑，多年来积蓄在林娟心中，她深知花了冤枉钱，却也无可奈何。

　　无法可依的评级

　　林娟的遭遇及无奈，不过是深圳近万家借款企业的缩影。在深圳，所有上一年度贷款余额或新增贷款不低于500万元的企业，须由深圳人行指定的评级公司做资信等级评估，收取费用5000元到3万元不等，否则将不能通过贷款卡年审。

　　对其中的七八千家小微企业而言，为了一张莫名其妙的发票，每年都要交一笔并不算少的钱做无谓的评级，这让它们感到愤懑。“对于小微企业来说，这笔费用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这么多年下来，前前后后也交了十几万了。”林娟告诉记者。

　　事实上，林娟们不得不接受的这项资信评估，可谓渊源已久，并且正是始于深圳。

　　贷款卡最初叫贷款证，由深圳人行首创，此后经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大力向全国组织推行，演化成为今天全国通用的贷款卡制度。贷款卡的意义在于提高贷款透明度，降低信贷风险。

　　资料显示，从1993年起，深圳人行组织贷款企业资信评估，亦在国内开风气之先。以此算起，深圳贷款卡评级已经开展了20年。

　　1996年4月，央行公布实施的《贷款证管理办法》规定企业资信评估结果“可作为金融机构向企业提供贷款的参考依据”，在监管层面正式肯定了借款企业评级的必要性，令其在全国范围内得到一定程度的推广。

　　在此过程中，贷款证年审与资信评估紧密联系在一起，其中又以上海和深圳贯彻力度最大。不过，这项评级在随后的实际作用，逐渐与预期相去甚远。

　　某国有大行北京分行人士称，随着我国商业银行改革的推进，其风险管理技术的不断提高，内部评级系统日益发达，同时我国评级业发展步伐却相对滞后。在此背景下，借款企业外部评级，显得越来越鸡肋。

　　转折出现在2004年，央行出台《银行信贷登记咨询管理办法(试行)》，要求贷款卡年审材料仅包括营业执照、组织机构代码证书和企业上年末资产负债表及损益表等，对于资信评估只字未提，这令贷款卡年审与资信评估挂钩的做法，变得无法可依。

　　接着，央行在2006年公布《贷款卡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不再要求贷款卡集中年审，有效期届满1个月前均可办理，在年审材料一栏中，同样未提及资信评估。

　　灰色利益链隐现

　　“目前只有深圳和上海在做信贷市场企业主体信用评级工作，真正由监管部门出面的只有深圳。”接近深圳人行的知情人士向记者透露。

　　上述知情人士称：“2011年以前，深圳人行直接在贷款卡年审通知中要求，贷款余额或新增贷款500万以上的企业贷款卡年审必须要评级;直到2011年，深圳人行不再直接将资信评估列入贷款卡年审通知，但依然要求评级机构和商业银行继续执行年审与评级挂钩的政策。”

　　其结果是，时至今日，无论评级机构工作人员还是年审工作人员，在被企业问到为什么要做这项评级时，多有语焉不详。

　　在这背后，还隐现着灰色利益链条。

　　虽说单笔看似不高，其中的利益空间不可小觑。2012年，8名深圳人大代表提交的一份议案指出，深圳市目前近40万家企业，每年从各级金融机构借款的企业近4万家，借款余额达到500万元的企业近1万家，每年涉及金额达1.5亿元。

　　据此粗略估算，仅在过去10年里，这项与贷款卡年审捆绑的资信评估业务，产生了至少10亿元的收入。这些收入的直接去向，自然是当地评级机构。

　　据本报记者调查，目前经深圳人行认可的借款企业资信评估机构共有7家，分别为鹏元资信、深圳中诚信、大公国际深圳分公司、深圳南方资信、深圳联合信用、东方金诚深圳分公司以及由中国人民银行征信中心全资控股的上海资信深圳分公司。

　　值得一提的是，2008年9月，鹏元资信、深圳中诚信、大公国际深圳分公司、深圳南方资信、深圳联合信用等5家公司发起成立了深圳市信用评级协会，为全国首家亦是唯一一家地方评级业协会。

　　除了指定评级机构，深圳人行还直接划分了市场份额，根据贷款银行的不同，企业被“安排”给对应的评级机构，并且严格禁止评级机构互抢业务，违者将被处罚。其中，与深圳人行渊源深厚、前身是深圳市资信评估公司的鹏元资信市场份额最大，占比一半左右。

　　据鹏元资信官方网站披露，该公司多名高管均出自深圳人行系统，包括董事长、监事长和副监事长。

　　另据知情人士透露，某评级机构部分高管人事关系和组织关系仍然在深圳人行，但却在评级机构担任高管职位。

　　此外，深圳贷款卡年审的所有行政支出，不是由深圳人行负担，而是交给了评级机构。

　　接近深圳人行的知情人士并称：“贷款卡年审点工作人员的人事关系在鹏元，与鹏元签署劳动合同，不属于深圳人行，相关的工资、办公场所租金及设备费用均由鹏元先行垫付，年末再根据借款企业评级市场份额，由各评级机构按比例分摊。”

　　反对声渐起

　　早在2004年4月，据媒体报道，当时广东省政协委员林国贞向该省政协递交提案，建议取消深圳人行的“企业资信等级评估”，理由是“这是一种变相收费、增加企业负担的行为”。

　　林国贞在其提案中称，深圳人行规定，不参加资信等级评估的企业，不给予贷款卡年审，这实质上是用行政手段强制企业参加。然而，“企业即使参加了人行的资信评估，申请贷款时和银行对贷款进行跟踪监管时，仍然要按照本行设计好的标准和程序进行严格评估，人行的评估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

　　林国贞建议，深圳市政府、人大牵头，组织财政、税务、纪检等部门进行专项调查，落实此项工作是否有必要，此种收费是否合理合法，以及收费的流向和分配情况。“如属变相收费，增加企业负担，则应坚决取缔。”

　　8年之后，2012年初，深圳市人大8名代表再次集体上书，递交了《关于“取消信贷市场企业主体信用评级工作不合理收费”的建议》的议案，矛头直指深圳人行推行的贷款卡资信评估。

　　8名人大代表认为，商业银行对贷款企业进行审核时，基本不会将资信评估作为参考依据。而且，“评估机构工作人员根本不到企业对企业的资产状况、财务状况进行调查、核实，这是一种对银企双方极不负责的行为。”

　　基于此，8名代表建议，深圳人行应及时停止企业在贷款卡年审时进行资信评估工作的不合理收费，减轻企业的负担，支持企业的发展;同时提请市政府、市人大组织相关部门对此项工作及时进行调研，此种收费行为是否合法，此项工作是否必要。

　　在民间，贷款企业对这项评级的不满持续发酵。接近深圳人行的内部人士向本报记者透露，近年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企业找到深圳人行，以企业负担重、经营困难等理由，在办公室进行抗议，呼吁不做评估就过年审。

　　明年可能会正式取消

　　2013年8月29日，尽管临近下班时间，雪松大厦一楼的贷款卡年审办理大厅仍挤满了尚未办完业务的人。

　　当记者以咨询业务的方式求证深圳人行贷款卡的办理人员，贷款卡的年审是否需要提交资信评估的证明时，现场办理人员表示，只要按照公示的文件提交资料即可，没有说明就是不需要。但蹊跷的是，当与记者同行的林娟拿出“发票”后，该办事人员又改口称，如果有就提交。

　　那么，贷款卡年审到底需不需要资信评估，为什么工作人员版本不一?而既然贷款卡年审已经不用再提交评估报告，那么，前不久才缴纳了评估费的林娟为什么没有接到取消通知?

　　当记者就上述问题询问办理大厅的负责人时，该负责人称：“过去的确要求提供评估报告，但现在不要求了。”而对于为什么没有通知企业时，该负责人没有正面回答。

　　“该项业务做了20年，企业形成了惯性，如果真不做了，深圳人行有义务公开发通知，告诉所有贷款企业，不必做评级就可以通过年审。”知情人士表示，“实际上，现在还有评级机构以人行的名义，继续要求企业做评估。”

　　上述知情人士告诉记者，目前深圳人行已经向评级机构和年审点下达了口头通知，“就是不再主动要求企业做资信评估，但如果企业来交评估费就继续办理。今年剩下时间作为过渡期，明年可能会正式取消。”

　　据《深圳商报》7月底引述深圳人行相关人士的表态称，从该行对贷款卡的调研情况看，贷款卡年审有望在深圳率先取消，借款企业是否继续做资信评估，由各商业银行自行决定。

　　不过，前述深圳人行办公室有关人士对本报表示，《深圳商报》相关报道部分表述并不完全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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